公元二一九年十月,汉水一夜暴涨。阴沉的天空压在江陵城头,巡夜的鼓声间或被淤泥拍岸的闷响打断。关羽踱步于军帐之外,氤氲的水汽钻进铠甲,他却顾不上寒意——比起来自江面深处的凉风,更冷的是荆州局势。
此刻的前线并不在江边,而在襄樊。水淹七军、擒于禁、斩庞德的捷报传回,仅隔两旬,孙权求援被拒的消息也传到公安。乍看风光无限,暗流却已四起:西有曹操增兵,东有孙权结盟,荆州内部更是矛盾横陈。
如果把荆州比作一面铜镜,镜面明晃晃,却早已布满微缝。刘备进驻西川后,大军主力随之远去,只留下关羽与残存部曲守护南方门户。本应如臂使指的辅翼,偏偏在最凶险的当口里,藏着两把背后挥来的尖刀。
这两人,一个是掌管江陵、世称“国舅”的糜芳;另一个则是坐镇上庸、曾被视作“世子”预备人选的刘封。若让他们挑一句心声,大概便是“你断我前程,我就断你生路”。
先说刘封。此人虽姓刘,却并非皇族直系。少年时名为寇封,是“罗侯寇氏之子”,后因母系与长沙刘氏同宗,被刘备一纸收为养子,赐姓“刘”。大帐之内,众将皆贺,唯独关羽开口相劝:“兄长未有嫡嗣,岂可轻以宗祧假人?”那年刘备四十四岁,还未有亲生男丁。此语如刀,戳破了收养背后潜藏的继承权漩涡,也无情地掐断了刘封或许能坐上“皇子”宝座的可能。
刘封表面恭顺,私下却心如针扎。新野城下,他曾仗着骁勇救刘备于危局;入川之后,他自请出征上庸,终于得到一方兵马。可父兄的倚重,依然不及关羽的一句逆耳忠言。恨意如暗潮,在川东高山与汉水激流间积聚,从未散去。
再说糜芳。这位“国舅”,名头虽大,却深知自己根脚脆弱:刘备与长姐糜夫人的婚姻,本是袁术合纵失败后的一次权宜。建安元年徐州失守,吕布俘虏刘备妻子;建安五年,小沛再破,曹操又获其眷属。糜夫人几经波折终落曹营,生死不明。刘备改娶甘氏,皇后之位几易其主,糜家与刘备的姻亲纽带随之断裂。
偏偏关羽在江陵行事凌厉,素来轻视荆州诸吏。一次酒后,他拍案而起,对糜芳冷声放话:“粮草若误军机,莫怪吾按军法处置。”此言如霜,糜芳强笑拱手,目光却冷。外人只见将军威重,却不知背后暗结怨种。
史家多把关羽的败亡归咎于吴、魏合击,或者埋怨他“孤军深入”。其实殒身麦城并非一日之祸,真正的致命裂隙,在于队伍内部的信任崩塌。荆州战场的权力分布,如同同时摆在棋盘上的三枚子:江陵、公安、上庸。操纵这三子者,各有各的小算盘。
刘封镇守上庸,本是监视张鲁旧部之责,却手握两万精兵,居高临下,既可东下救援,也可随时划界自保。糜芳驻防江陵,辖数千水军兼掌粮草,咽喉要道皆在其手。关羽若想长驱北伐,后方安危便握在这二人心口。
无巧不成书,就在襄樊前线旗帜正盛时,东吴潜兵渡江偷袭南郡。关羽急令糜芳增派辎重,又调刘封东下救援。传檄南来,仍是一句硬邦邦军令:“敢有稽延,以军法从事。”这是关羽的行事风格,也是压垮两人耐心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刘封的回电只有寥寥数语:“上庸贼扰,未敢轻出。”糜芳的回禀更简单:“船桅折坏,难以济师。”关羽怒不可遏,却别无选择,只得挟雷声向北,试图速破樊城。庞德败死、于禁溃降,让他错估了友军与敌军的尺度,以为曹军已无力追援,不料樊城死守,兵锋被阻。
此时孙权已密谋东进。魏、吴联手的密信往返江淮,留白处写满了关羽必败的预测。蒋济曾语:权不欲羽得志。的确,关羽一旦北取襄樊,江东形同瓮中之鳖。孙权甘作曹操副车,正因他最怕的,是蜀汉靠着荆州水师顺流而下,一举封锁长江。
蜀汉朝堂对这场南北博弈亦心知肚明。诸葛亮算度再三,决定以益州资源保全大局,将援兵重点压在汉中与巴西,对荆州只作常备补给。换言之,关羽若能自固,则荆州得;若不能,也无碍后方基业。政治考量凌驾于兄弟情义之上,已是不争事实。
从军事地形看,荆州四郡首尾难顾:南有南郡,北挟襄樊,西接上庸,东临江东;河网纵横,沟通长江、汉水、沔水,既是要地,也是包袱。一旦外围联军形成闭环,增援距离、渡口转运都成为生死时速。
关羽意识到形势恶化,欲先退守江陵,依托城垣水军再观变局。可当他传檄回师时,江陵城楼上升起的,竟是东吴将校的旗帜。糜芳开城纳吴,交出了全部辎重,连关家旧部关平的辎车都未能撤出。
江陵失而不复,公安亦紧随其后失守。刘封借口“山路艰险”迟不南下,实则盘算自成局面。直到魏军与吴军封锁汉水,他才仓促南渡,却为时已晚。关羽脱身之路被截,只好退保麦城。
麦城位处当阳北部,三面临水,易守难攻,本是绝地营垒。可后勤一断,再强的武锋也须人马粮秣。与其说关羽困麦城,毋宁说被两位“自己人”锁进了囚笼。
一夜,吴军火光漫天,包围网悄然收紧。关平劝父趁夜突围,关羽沉默良久,只低声回了一句:“若云长不义,谁敢称义?”语言刚落,静得可闻利刃出鞘。次日清晨,关张麾下残兵渡谷逃散,平向父亲行最后一礼。
东吴都督吕蒙早布网。二十二日,关羽父子败走章乡。他本可北走当阳,再转蜀道,然而前路标志的,是同袍的封锁。十二月朔,临近漳乡,周遭已是吴卒铁骑和百艘楼船。关羽欲夜遁,却被马忠截断退路。一声“请将军受缚”,为这位武圣的荆州岁月画上血色终点。
次年春,刘封被押回成都。诸葛亮开口:“昔关将军求救,汝何以拒之?”刘封辩称:“封孤军在外,恐失所守。”刘备冷冷截断:“汝自恃勇而不顾义。”一句定罪,赐死。朝堂默然。
糜芳被孙权置于交州,号为偏将,却终日魂不附体,惶惶如丧家之犬。十年后,南海瘟疫流行,他染疠疾而亡。史家评曰:“国舅为叛,诚有憾焉。”
从结果看,刘封、糜芳双双自取灭亡,似在为背叛付代价。然而他们与关羽的私怨若被及时化解,或许还有别样结局;若关羽在北伐前先行整肃后方,荆州至少不会在一月之内尽失。
历史学者多重考证后发现,刘备、诸葛亮对荆州防务的安排,确存分权制衡之意:军权扎根关羽,地方与兵站交由门阀子弟;上庸驻防置刘封,一可互牵,二可牵制关羽东向突进。可惜人算不及天算,人心反复,成了魏、吴乘虚而入的契机。
此外,世家大族的裂变亦不可忽视。荆州自东汉末年即豪右林立,蔡、傅、庞、蒯等各据一方。刘备入主后虽竭力笼络,终难悟其离心;而关羽在水军、军需、贸赈上多行严法,损了旧贵族的利益。一次、两次尚可容忍,利益被动摇到根本,暗暗掣肘便无可避免。
内部矛盾、外部合围交织成网,构成关羽覆灭的主旋律。若把此局势抽丝剥茧,线索并非简单的“轻敌大意”,而是一处看似坚固、实则破败的支点——人和。
有人或问:若当日换张飞或赵云守荆州,结局可会不同?只怕仍难改终局。主力西调、江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、曹操对汉水流域志在必得,这几条绳索一齐拉紧,任何将领都难逃陷落。不同者,只在倒下姿势罢了。
更有意思的一笔落在马超身上。若马超守襄樊,关羽镇后方,或可缓解内外压力;然而汉中战场方兴未艾,诸葛亮不敢轻动。历史没有如果,只有如是。
细对史书,可见关羽与刘封、糜芳之间的龃龉,散落在字里行间:
《三国志·先主传》曰:“先主养封为嗣……关羽言封矫悖难制,不可为嗣。”短短十余字,直插人心。
《先主传》又记:“南郡太守麋芳、将军士仁,素恶羽。”恶字用得克制,却已见冰炭不容。
这两段原本散在各卷,不曾连缀。及至陈寿、裴松之批注齐集,才让后人窥见全貌——当荆州风雨摇坠时,反复的恨意终于找到突破。
试想一下,若在江陵大堂之上,再现一幕“云长拍案”的场景:关羽声如洪钟,问责粮草;糜芳袖中握拳,却满口应承。此时倘有人旁观,大概也能感到空气里火药味正浓,稍遇火星,便是烈焰。刘封远在上庸,也在研磨兵刃,等待那声爆响。
有观点认为,关羽本可沿沔水一路西撤,凭险固守。问题在于命脉尽系两条水路:一路江陵,一路上庸。昔日挥刀破阵的悍将,终因人和不济,被堵死在狭城之中。
与此相映成趣的,是诸葛亮事后对关羽北伐从不多言。他在《出师表》中,数次言及“追先帝大业”“不效孔明”,却从未评点关羽失荆州之责。似在默认:此局始终是天平倾向的结果,非单人过失。
遗憾的是,后世不少评书演义,为营造人物高下、义薄云天的戏剧冲突,将关羽之败归为“自矜骄敌”或“轻信吕蒙”。若一味忽略背后纵横交错的家族利益、军权分配,便难窥三国政治的真实纹理。
从战略宏观到家族裂隙,荆州陷落的链条处处嵌入人心利害。关羽再勇,也需粮草;再义,也需后援。刘封、糜芳的怨恨,并非朝夕所生,却在短短数月内成为压断荆州的支点。一句老话恰能点破:“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。”
当麦城烽烟散尽,孙权命人以重礼葬关羽于当阳,而后派潘璋监守陵墓。此举不是出于敬重,而是要让“除掉敌手”的消息长久示众。与此同时,成都宫中却在匆忙议立继嗣、修补军政缺口,似乎无暇为旧将深哀。
史笔冷峻。刘备为兄弟发丧,痛哭失声,旋即挥师东征。人情与权略在白帝城下相撞,终成猇亭惨败。荆州失陷带来的多米诺骨牌,一片片砸向新生的蜀汉。
刘封、糜芳的覆灭,未能换回关羽的首级,也未改变蜀汉由盛转衰的趋势。他们只是把自己推入深渊,同时为敌手开了一扇大门。天下分三,终究回到实力与利益的方程式里。
有人说关羽若更圆融,刘封若再忠诚,糜芳若懂知遇,则荆州可保。话虽动听,却忽视了三国后期的结构性失衡:蜀汉地理狭长,人力单薄,既难北进,又难久守东南。只要曹魏、东吴达成短暂共识,荆州必成破口。个人恩怨不过加速器,并非根因。
然而,若无那两份刻骨的私怨,历史的演进速度或许会放缓。关羽不一定能保全襄樊,但荆州不致霎时崩盘;刘备或能腾出余力弥合川东防线;吴蜀联盟的裂痕,也不会在猇亭战场上血淋淋地撕开。
从关羽、刘封、糜芳三人身上,可见一个残酷事实:军政体系的裂缝,往往源起最寻常的情感冲突。兄弟义气、宗族荣耀、身家性命,在权力博弈中被放大成生死抉择。历史的机括由此转动,百万将士随之沉浮。
荆州终究只是三国棋局上的一个方格。关羽失守,刘备东伐;东吴得益,仍难逃四分五裂;曹魏喘息片刻,又被司马氏暗中蚕食。地盘的归属易更替,可血染过的汉水与江陵古城,至今仍默默注视着当年的涌浪。
关羽在荆州有两个仇敌,这并非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,而是一堂关于信任、权力与人性的活教材:当私怨无可化解,外敌轻轻一推,整座堡垒应声倾覆。
再谈“蜀中无大将”的另一面
从荆州覆亡到白帝托孤,蜀汉人手捉襟见肘,“蜀中无大将,廖化作先锋”的感叹流传千年。可若沿时间轴细数,将才并非绝迹:赵云尚在常山,马超镇守斜谷,魏延凭险立威,吴懿、李严等降将也渐被扶上舞台。问题在于刘备能否信任他们,抑或像对待关羽、刘封、糜芳那般,让相互制衡凌驾于战力之上。荆州教训之后,诸葛亮对用人有了微妙调整。北伐前夕,他任命魏延为先锋,给了出奇制胜的“子午谷”设想;又让老成持重的李严管理后勤,意在补齐关羽时代暴露的断供短板。遗憾的是,魏延与杨仪内斗复现旧态,人心裂痕仍难缝合。由此可见,蜀汉短缺的并非“将才”本身,而是容纳将才的制度与胸襟。当权力分配的格局无力支撑多极并存,英雄迟早撞上天花板。关羽之前的荆州以及魏延之后的汉中,都是同一道理:一旦制衡走到极端,主将与副将、前方与后方、宗亲与外姓相互不信,稍有外力压迫,堡垒便从内部先裂开口子。历史不会因个人悲剧停下脚步,却会把这些裂缝刻进铁律——无论雄才大略,忽视人心与制度,终究要付出代价。